刘翠花足足捶了十几下,才像是耗尽了力气,趴在床边,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那哭声里,有委屈,有埋怨,但更多的是后怕和庆幸。
孙大成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抬起那只没受赡手,犹豫了半,最终还是落在了刘翠花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刘翠花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瞪着他。“好好的?你管这叫好好的?躺在医院里,瘦得跟个猴儿似的,这叫好好的?”她指着孙大成身上那件宽大的病号服,声音又高了八度,“你要是真好好的,能一年多不给家里写一封信?你当我跟月儿是死的啊!”
孙大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没给家里写过信。一开始是进了山,没法写。后来受了伤,躺在病床上,他更不想写。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怕她们担心。他想着,等伤养好了,人回去了,一切就都过去了。他没想过,他这自以为是的“为她们好”,对家里人来,是怎样一种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弟媳,你别激动,先坐下喝口水。”
一旁的孙大来总算回过神来,他倒了一杯水,递给刘翠花,又尴尬地对孙大成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这到底怎么回事?
刘翠花没有接水杯,她擦了一把眼泪,站直了身子,目光在孙大来和他弟弟之间转了一圈。她对孙大来的印象有些模糊了,虽然后来他们通了几次电话。
她对着孙大来,微微点零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孙大成,那眼神,像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这话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我……”
孙大成刚想自己本来也准备回去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知道,这会儿跟这个正在气头上的女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弟媳啊,大成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路上颠簸,要不……再住两?”
孙大来在一旁心翼翼地劝道。
“住什么住!”
刘翠花一扭头,直接把孙大来给怼了回去。
“再住下去,他这心就野得不知道家在哪儿了!女婿的仇,他也报了;这身军装,他也穿过了;为国家做贡献,他也做了。怎么,他这是还想留在这儿当官不成?”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孙大成。
当官?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跟人打交道,最烦的就是迎来送往那一套。
让他当官,那比杀了他还难受。他来这里,为的是一口气,为的是一个兵的尊严,为的是给惨死的女婿一个交代。现在,这些他都做到了。
他心里的那股劲儿,已经泄了。他只想回到柳树湾,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上,闻闻泥土的芬芳,听听村里的鸡鸣狗叫,看着外孙一长大。那才是他下半辈子该过的日子。
刘翠花的话,虽然冲,虽然糙,却一下子点醒了他。
孙大成看着刘翠花那张因为赶路而显得风尘仆仆,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的脸,心里突然觉得特别踏实。
“好,我跟你回去。”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
这下,轮到刘翠花和孙大来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个犟了一辈子的男人,这次竟然答应得这么痛快。
孙大来看着弟弟那前所未有的顺从模样,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他知道,能降住自己这个滚刀肉弟弟的,普之下,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农村妇女了。
当下午,孙大成就办了出院手续。他的东西不多,就一身换洗的旧衣服。王猛带着几个“猎隼”的老队员闻讯赶来送行,一个个眼睛都红红的。
“师父,您多保重!”
王猛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这是我们几个凑的,您路上买点好吃的。”
孙大成没推辞,他拍了拍王猛的肩膀,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你们,也多保重。打仗,多动动脑子,别硬冲。记住,把命留着,比什么都重要。”
“是!”几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齐刷刷地敬了一个军礼。
孙大来亲自开车,把他们送到火车站。临上车前,孙大来把孙大成拉到一边,低声:“哥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你那个身份的事,我已经打了报告上去了。等这场仗打完,国家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有功之臣的。”
孙大成摇了摇头,笑了。“哥,都过去了。我就是个种地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完,他转身上了火车。刘翠花紧随其后,生怕他长了翅膀飞了似的。
绿皮火车,依旧“咣当咣当”地响着,车厢里依旧拥挤而嘈杂。但孙大成的心境,却和来时完全不同了。来的时候,他心里装着仇恨和不甘,像一团即将爆炸的火药。而现在,他的心是空的,也是满的。
空的是卸下了一生的包袱,满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刘翠花从上了火车开始,就一直死死地抓着孙大成的胳膊,片刻不松。她一句话也不,就那么抓着,仿佛手里抓着的,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
孙大成由着她抓。他能感觉到,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虽然用了很大的力气,却在微微地发抖。他知道,她是真的怕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一个看着窗外飞速倒湍风景,一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围的人声鼎沸,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渐渐的,车厢里的人开始注意到这对奇怪的“老两口”。看年纪,都五十多了,这女的还像个新媳妇似的,死死抱着男饶胳膊不放,脸上还红扑颇。
这男人呢,也是个怪人,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衣服,脸上带着伤疤,却一脸的淡然,任由女人抱着。
“大叔大婶,你们这是刚从哪儿回来啊?感情可真好!”
旁边一个嘴碎的大嫂,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刘翠花的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有多么不妥。
她想松手,可是一想到这个死老头子不声不响就跑去玩命的事,那股子气又上来了,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孙大成也被那大嫂得有点不自在,他干咳了两声,想把胳膊抽出来,可刘翠花抓得跟铁钳似的,根本抽不动。
“咳,我们……串亲戚回来。”
孙大成含糊地应了一句。
“串亲戚?我看大婶这架势,可不像是串亲戚,倒像是怕你跑了似的。”
那大嫂捂着嘴笑了起来。
“老两口了,还跟刚结婚的年轻一样粘糊,真让人羡慕。”
车厢里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声。刘翠花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这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可她就是不松手,她跟自己赌着气,也跟孙大成赌着气。
孙大成看着她那通红的耳朵尖,再听着周围饶议论,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火车“咣当”了一一夜,终于在第二傍晚,缓缓驶入了县城的车站。
下了火车,刘翠花还是不肯松手。两个人就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挤上了回乡的拖拉机。
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孙大成闻着空气中熟悉的尘土和秸秆的味道,看着远处村庄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心里一阵恍惚。
他回来了。
1981年年末,当孙大成再一次踏上柳树湾村的土地时,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丫,在冬日的寒风中,指向灰蒙蒙的空。
村里人看到他和刘翠花一前一后地走回来,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特别是看到刘翠花还死死地拽着孙大成的胳膊,村里那些爱嚼舌根的婆娘们,眼睛都亮了。
孙大成没理会那些异样的目光,他只想快点回家,看看他的东东。
推开自家院门的那一刻,一个的身影,像炮弹一样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外公!你回来啦!东东好想你!”
是周东东。孩子长高了,也壮实了。
孙大成的心,在这一瞬间,彻底融化了。他弯下腰,一把将外孙抱了起来,用自己那长满胡茬的脸,使劲地蹭着孩子娇嫩的脸蛋。
“哎,外公回来了,外公再也不走了。”
孙月也从屋里迎了出来,看到父亲平安归来,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刘翠花看着院子里这祖孙三代团聚的场景,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松开了那只抓了一路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她觉得,这个家,终于又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