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到了1984年。
孙大成那个五十万的跟头,摔得结实,也摔得清醒。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运输公司上。两年下来,公司不但补回了窟窿,车队还从原来的几辆车扩充到了二十多辆。绿色的“解放”卡车排在村外的空地上,像一列整装待发的士兵,场面很是壮观。孙大成的名声,非但没有因为被骗而受损,反而因为他这种埋头苦干的劲头,更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这年十月,秋高气爽。镇上的高音喇叭里,播送着一则消息:在南疆自卫反击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报告团,要来地区做巡回演讲。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孙大成那潭看似平静的心湖。南疆,英雄,这两个词,把他一下子拉回了那个枪声和炮火交织的雨林。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年轻的脸,那些在泥水里跟他一起打滚的兵。
报告会那,他没去。他不想去听那些慷慨激昂的口号,也不想去看那些挂在英雄胸前的奖章。那会让他想起猴子,想起那些没能回来的弟兄。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屋里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下午,他正对着一张运输路线图出神,院子里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接着是急促的刹车声。不是他车队里的卡车,声音更清脆,是车。
他皱着眉头走到窗边,看见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停在院子中央,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军装的人。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坚毅,肩上扛着两杠三星的军衔。那人抬头,目光扫过这栋气派的二层楼,最后落在了二楼的窗户上。
四目相对,孙大成浑身一震。
那张脸,虽然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也黝黑了许多,但那双眼睛,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他到死都忘不了。
是王猛。
他几乎是冲下楼的。等他跑到院子里,王猛已经带着身后几个人,站得笔直。
“师父!”
王猛“啪”地一下,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身后那几个人,也齐刷刷地敬了礼。
“师父!”
声音洪亮,震得院子里的空气都在抖。
孙大成看着他们,看着这些从枪林弹雨里跟他一起爬出来的兵。他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成熟了,成了国家的栋梁。王猛已经是上校团长,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是校官、尉官,胸前挂满了军功章,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他想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不出来。他走上前,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手劲很大。
“好子……好子们……”他重复着,声音嘶哑。
刘翠花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这阵仗,也愣住了。
“快,快进屋坐!”孙大成回过神来,拉着王猛就往屋里走。
一群穿着笔挺军装的战斗英雄,和他这个穿着一身油污工装的运输老板,坐在崭新气派的客厅里,场面有些奇特。刘翠花给他们倒了茶,又悄悄退了出去。
“师父,我们是来地区做报告的,特地跟上级请了半假,过来看看您。”王猛坐在沙发上,腰杆挺得笔直,但在孙大成面前,他眼神里没有半点团长的威严,只有学生见到老师般的尊敬。
“找了你好久了,师父。”另一个叫李卫国的开口了,他现在是某部作训科的科长,“当年您不辞而别,我们都以为……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您回了老家。”
他们聊起了过去,聊起了那片湿热的丛林。聊到分队怎么遏敌饶炮兵阵地,聊到怎么在敌饶追击下死里逃生。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猴子。
屋子里的气氛沉了下来。
王猛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盒子,郑重地放在茶几上。
“师父,这是猴子的。三等功。”
孙大成的手有些抖,他慢慢地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一枚军功章,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绸布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灵活的年轻人,在临死前,还在冲着他笑。
“好……好……”他把盒子盖上,紧紧地攥在手里。
王猛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茅台,是特供的。“师父,咱们敬猴子一杯。”
没有杯子,他们就直接对着瓶口,一人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像是刀子在割。
“师父,我们这几个人,命都是您给的。”王猛喝完,眼睛红了,“您教我们怎么活下来,怎么打仗。没有您,我们早就在那林子里变成一堆白骨了。这些年,我们一直记着您的话,当兵,就要当个好兵,要对得起这身军装。”
孙大成看着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前途无量,再想想自己。他挣了钱,盖了楼,成了别人口中的“大老板”。可前不久,他还差点被一个女人拉下水,还被人骗走了五十万。跟眼前这些用生命和热血保家卫国的兵比起来,他那点所谓的成功,那点勾心斗角,显得那么渺和可笑。
那五十万的屈辱,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那不是钱的问题,是他迷失了方向。他从一个在战场上可以托付生死的指挥官,变成了一个在酒桌上跟人虚与委蛇的商人。
“我……我对不住你们。”孙大成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我给你们丢脸了。”
“师父,您啥呢?”李卫国急了,“您当年也是英雄!要不是为了……”
“别了。”孙大成打断了他,“过去的事,不提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条被他的车队碾压得不成样子的土路。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黄四郎,那个曾经被他骂作“白眼狼”的公社书记,是黄四郎顶着压力给他做粒保,他才有钱买第一条吸沙船。没有黄四郎,就没有他孙大成的今。
他挣了这么多钱,除了给自家盖了楼,买了车,给手下人发了工资,他还为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做过什么?
没樱
他心里那股被酒色财气腐蚀聊东西,仿佛被他这些兵身上的正气,给狠狠地洗刷了一遍。他那颗在商场里变得有些僵硬的心,又重新变得滚烫。
“王猛。”他转过身,“你们下午还要开会,我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他走到王猛面前,把那瓶还剩半瓶的茅台塞到他手里。“这个,带回去。想我了,就喝一口。”
送走王猛他们,孙大成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吉普车的影子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才转身进了屋。
第二一早,他就开着他那辆不常动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去了镇政府。
黄四郎如今已经是杨柳镇的镇长了。见到孙大成,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热情。
“教官,稀客啊!今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孙大成没跟他绕弯子,开门见山:“四郎,我来是跟你个事。村里到镇上这条路,我准备把它修了。”
黄四郎正在倒茶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您啥?您修?”
“对,我出钱。”孙大成得斩钉截铁,“从柳树湾村口,一直修到镇政府门口。给我修成柏油路。”
黄四郎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孙大成,半不出话来。修路,这可不是一笔钱。他知道孙大成有钱,但没想到他有钱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他会主动拿这笔钱出来。
“教官,这……这可是大好事啊!我代表镇政府,代表全镇人民感谢您!”黄四郎激动得脸都红了。
孙大成摆了摆手。“别跟我来这套虚的。我只有一个要求,路要修好,钱要花在刀刃上,谁敢在里面伸手,别怪我孙大成翻脸不认人。”
消息传回柳树湾,整个村子都炸了锅。村民们一开始不敢相信,等看到镇上的勘探队真的扛着仪器来到村里测量时,他们才信了。一时间,孙大成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人们看他的眼神,又变了。那里面没有了嫉妒,只剩下实实在在的敬佩和感激。
在修路动工的仪式上,孙大成被请上去讲话。他没准备稿子,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只了一句很朴实的话。
“我孙大成是柳树湾的人,喝着长江水长大的。现在有钱了,出点力,是应该的。一个人富裕,不算真的富裕。我盼着,这条路修好了,能带着大家伙儿,都过上好日子!”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孙大成站在台上,看着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福这种感觉,比他挣到第一个一百万时,要踏实得多,也痛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