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几个月前住过七里滩驿堡。当时贪图便宜,不舍得住一楼二楼正经客房,花十个铜板贿赂伙计在地下浴舍里凑合了一宿……在他记忆中,浴舍最里面有扇门通往地牢。
他还专门问过伙计,这样奇特的布局难道为了方便囚犯洗澡?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七里滩驿堡早期是座御敌的戍堡,敌人有可能攻破外墙,迫使守军龟缩主堡,这时内部必须有扇门通往地牢。
主堡一楼走廊西侧尽头,有十几级往下的石阶,通往地下浴舍。
阿弃低着头晃晃悠悠来到石阶口,光线昏暗、冷冷清清。他没有着急立刻下去,坐在石阶上假装偷懒,观察了半不见一个人影,这才站起身往下走。
走到转角处,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一个胖仆役匆匆跑上来,手里拎着一只空木桶。阿弃不久前刚见过他,和另外三个同伴抬着一只浴桶进主堡。
“站住!”阿弃先声夺人。
胖仆役被吓了一哆嗦:“干、干什么?”
“今晚营地遭到夜袭,二公子派我到处巡查,怕再有刺客混进来。”阿弃装模作样审视对方。
胖仆役赶忙举起手:“、的只是干粗活的杂役,不是刺客。”
“那你鬼鬼祟祟在下面干什么?”
“崔副统领正在下面泡汤浴体,吩咐的每隔三炷香帮他添一桶热水。”
“浴舍里还有谁?”
“没了,只有崔副统领一个人。”
“真的吗?”阿弃再确认一遍。
“真的真的,的不敢撒谎。”
“那你去吧,一旦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一定要禀报。”
“一定一定。”胖仆役点头哈腰,见阿弃正准备往下走,问道:“您这是要——”
“关你屁事啊!”
“我没别的意思,只想提醒您——崔副统领泡汤的时候喜欢清净,不想被人打扰,您是知道他脾气的——”胖仆役一脸惶恐。
“我是奉二公子命令行事……你认为二公子跟崔副统领到底谁更大?”
“那当然是二公子喽。行,那您忙,就当的没过。”
胖仆役拎着空水桶,忙不迭跑上去。
石阶下到底,一股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空气潮湿闷热身上黏糊糊的。面前一条长廊,两侧是一间间浴房,每间浴房门口都插着一支牛油火把,油脂燃烧噼里啪啦作响,地上湿漉漉随处可见一滩滩积水。
最里面那间浴房正飘出腾腾白雾、以及风味独特的欢快歌声。
“……一条狗汪汪汪……两条狗交尾忙……三条狗轮流上呀……四条狗凑成双……咿呀呀咿呀呀……四条狗么凑成双……那么凑成双……”
歌词寓意深刻,歌声更是直击灵魂。堂堂地境中阶的高手音色就是不一样,中气十足、嘶哑粗犷,犹如一百把锈蚀卷刃的杀猪刀同时在颅顶开锯,可谓惊地泣鬼神,闻者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忽而百爪挠心,忽而魂飞魄散,好似时刻穿行于惊涛骇浪之间,永远猜不出下一刻,究竟是沉沦还是飞升。
阿弃强忍夺路而走的冲动,蹑手蹑脚摸过去。
浴房门敞开着,里面摆着一只高大的浴桶,歌者坐在其中背朝门口。金灿灿的罡岩锤斜靠在桶边,手中改握一把长柄鬃刷,对着身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一番摧玻它是歌声多变的源头,每每触及瘙痒之处,登时如泣如诉、如丧考妣、如雷轰顶……浴体和搓澡本来是两回事,却被歌者完美结合在一起。
通往地牢的铁皮门就在旁边,门上一口气挂了三把大铁锁,锁栓粗壮,就算用大锤砸也要砸好久。
(看样子只能等崔彪洗完澡再动手了。)
阿弃环顾四周,发现对面浴室门是虚掩的,于是猫着腰、轻手轻脚爬过去,生怕弄出一点响动,他的谨慎属实有点多余——在如此喧嚣的放歌声中,任何动静都会相形见绌。
他心翼翼推开门,不禁愣了一下……里面不是浴房,居然是间刑房——
靠墙摆着一座空刑架,可以将犯人四肢伸开绑在上面,刑架上下已经缚好四个绳环,只要将手腕、脚腕放进去抽紧即可,刑架侧面挂了一根蟒纹皮鞭,旁边还放了一只水桶,施刑前可以先将皮鞭浸水增加痛楚。
(难道记室之前被关在这儿?)
刑架旁摆着一张桌案,案上摆着酒菜和两只红蜡烛。
哗啦啦,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水花响。
阿弃赶紧掩上门,藏在门后,露出一只眼睛。
“胖子,人找来了吗?”崔彪以为胖仆役还在附近。
当然无人回答。
“胖子……胖子……死胖子……”崔彪继续呼喊,声音越来越响,脾气越来越大,“……该死的家伙……你他妈死哪儿去啦……千万别让老子逮到你……逮到你就完了……”
他越喊越生气,哗的从浴桶里站起身,一步跨了出来。
崔彪身穿铠甲时感觉身体非常壮硕,没想到脱掉铠甲比穿着时还要壮实,胸脯极其饱满,四肢极其粗壮,乍一看不像人,像长了四条大腿的青蛙,相比之下脑袋反而显得有点。由于药汤浴体的缘故,浑身肌肤深红发紫,星星点点,感觉马上就要渗出血,浑身血管高高凸起,犹如树根一般四处延伸、纵横交错,模样十分恐怖。
他浑身赤裸,大步流星朝石阶走去。
阿弃等了一会儿,听走廊上不再有声音,悄悄溜出去,径直奔向靠在浴桶边的罡岩锤……崔彪用它能开颅碎骨,砸开三把铁锁肯定菜一碟。
然而,人和人不一样。
崔彪可以,别人未必校
阿弃抓起锤柄,用尽吃奶的力气往上提,罡岩锤就像生了根长在地上,动都不动。
他试了几次,除了千疮百孔的自尊心,一无所获……
“要帮忙吗?”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弃头皮一麻,尽量让笑容不那么尴尬:“呵呵,呵呵呵。我只是好奇您这锤子到底有多重,想试一试。”
“还想再试吗?”崔彪不紧不慢走过来。
“不用试了,嘻嘻。”
阿弃摆摆手。
崔彪两眼一瞪:“你他妈是谁?”
“别误会,我是自己人。”阿弃指指身上的“寺”字罩袍,“二公子怕再有刺客,派我四处查看一下。现在查过了,这儿很安全,您继续泡汤吧,我就不打扰了。”
阿弃准备从崔彪身边绕过。
崔彪两手一拦:“别急着走哇。”
他身材极其高大,手臂张开几乎将走廊完全拦住,指尖差点碰到两侧墙壁。
阿弃退了两步,后背靠在地牢铁门上:“您还有啥事?”
“我听老渠,二公子在找一个西寺亲卫,应该就是你吧?”崔彪冷笑道:“吧,你自己跪下,还是我帮你跪?”
“跪这种事,我自己不大会,还是你帮我吧。”
“有种!”
崔彪一拳砸过来,阿弃侧身避过,咣一声闷响,拳头重重砸在铁门上,瘪进去一个坑。阿弃尚未站稳,下一拳又砸过来。他避无可避,只好退入浴房,躲到浴桶后面。
崔彪露出得意笑容,拎起金灿灿的罡岩锤,随手一挥,啪——浴桶立刻碎成无数破木片,哗——数百斤浴汤瞬间倾泻而出,黑的、黄的、红的……各色药材漂的到处都是。
啪、啪、啪,崔彪踩着水花,大步冲向阿弃,呼的一锤砸过来。阿弃只能继续往后闪避,咣!锤头砸在墙壁上,立刻砸出一个碗大的窟窿,崩出无数碎屑,从阿弃脸上划过,火辣辣的疼。
阿弃瞧着墙上的窟窿,心里咚咚乱跳——这可是整块岩石砌成的墙,足有半尺厚,居然一锤就砸出个窟窿……这家伙的力气到底有多大啊?
他还在发愣,崔彪又一锤砸来,接着第三锤、第四锤……一连砸了十几锤,墙上留下一排窟窿。
崔彪并非纯用蛮力的莽夫,相反战术十分高明——
阿弃优势在于身法灵活,但前提是需要足够的腾挪空间。崔彪不停敲墙,貌似锤锤落空,其实是逼迫对手步步后退,巨大的身躯加上挥舞的锤子叠加的攻击范围,让对手根本别无去处,只能往墙角退。一旦退入墙角,那等于进入死地,即便不用锤子,光靠身体也能将对手挤死。
阿弃看出对手的险恶用心,却毫无办法……崔彪乃是地境中阶高手,修为远比阿弃高的多(不能使用魂元的圣裔,跟一个普通凡种没有区别),在绝对实力差距面前,任何花哨的伎俩都不起作用。
“子,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崔彪一边招降一边咣咣砸窟窿。
阿弃现在已经退入墙角无处可逃,只能靠侧身、弯腰、收腹这些身体动作躲避攻击,虽然形势危如累卵,但他嘴上仍不肯认怂。
“行,要不你给我磕一个……磕一个我就降。”
“放屁!”
崔彪咣的又是一锤。
其实崔彪心里同样焦躁不安,面前这子身手远远超乎想象,被逼入如此狭窄空间,居然能躲过这么多次攻击,幸亏是在室内,若是在外面,恐怕早被他跑了。不管是死是活,必须赶快了结,万一让手下看见,堂堂金蛉卫副统领迟迟拿不下一个赤手空拳的毛头子,自己这张脸往哪儿搁?
他越打越着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发疯一般频繁挥舞锤子,与其砸人不如拆家,整间浴房石屑乱飞、烟尘弥漫,墙壁上又多出几十个窟窿,密密麻麻恰好分布在阿弃身体周围,不明就里的人看见,还以为崔彪手下留情,有意放对手一马。
“妈的,去死吧!”
崔彪终于忍无可忍,拼尽全力使出最后一击。
阿弃将身体扭成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才险险躲过,锤头重重砸在众多窟窿中央空白处……轰隆,整面墙突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