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的三日里,温泉会馆的廊下始终回荡着刀剑相击声与低低的念诀声。
温羽凡将教习拆成晨昏两课:
早上带刺玫在樱树下练刀,每劈出十刀便要她用刀尖接住一片飘落的樱花。
午后教夜莺「柔云十三式」的步法,青石径上洒了一层细沙,但凡步法偏移便会留下凌乱足印。
除却教习,他便窝在茶室里捧着平板电脑啃樱花语资料。
灵视能力让他能过目不忘,成串的假名如符咒般烙印在视网膜上。
从「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到「杀し屋」,从助词用法到黑帮隐语,他像台高速运转的刻刀,将陌生的文字符号强行楔入大脑。
“さくら(樱花)……”他对着窗外飘落的花瓣发音,舌尖抵着上颚的弧度生涩。
玲送来茶点时,总能看见他枕着《樱花语完全掌握》打盹,平板电脑屏幕还亮着“山口组常用俚语”的文档。
她将和果子推近时,目光扫过他眼下的青黑:“先生学这个做什么?如果有任何的需求我都可以为您……”
“在与樱花姑娘夜谈时,总不好劳烦玲姐当电灯泡吧?”他眼睑微抬,指尖敲了敲茶碗,笑纹里藏着未化的霜。
这当然是托词。他知道自己不能太依赖山口组,山口组的殷勤如同渗了鹤顶红的清酒,琥珀色液体下沉浮的,是总有一会让他付出的代价。
第三日黄昏,他站在镜前练习自我介绍,睚眦面具斜搁在妆台上,龙首阴影爬过他微颤的喉结:“私は……睚眦です。”(我是……睚眦)话音未落,面具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咬合处的弹簧扣因他发音时的下颌动作轻轻弹开。
不过记忆与运用终究是河两岸的舟。
他能在灵视中复刻《樱花语 900句》的每道折痕,却在听见茶博士“お茶が浊った”时,盯着浑浊茶汤发愣三分钟才悟出“局势混乱”的隐喻。
但至少,他听懂了玲斟茶时的低语:“雨が降りそうです。”(要下雨了)——不是气预报,是山口组今夜要清洗异己的暗语。
夜风卷着樱花瓣扑进纸窗,他踢开软垫时,看见刺玫正隔着屏风给夜莺缠护腕。
“睡觉。”他扯下面具摔在妆台,金属獠牙磕出刺耳的响。
黑暗中,面具眼窟处的哑光黑泛着幽光,宛如深潭里睁开的眼睛。
远处传来山口组货车的轰鸣,三长两短的梆子声混在夜风中,像给明日的武道祭提前敲响丧钟。
大阪武道祭未必是樱花国最盛大的武道盛会,却堪称最具仪式感的「英灵祭典」。
之所以以「祭」为名,因其内核并非单纯的胜负之争,而是一场以武魄敬英灵的朝圣。
祭典恪守「武之正道」:允许生死相搏的血气,却严禁兵器、暗杀、毒药等阴诡手段,只为让纯粹的武魂在日光下昭然绽放。
举办地选在大阪满宫自有其深意:这座祭祀学问之神的千年神社,每年吸引百万信徒参拜。
神社内那座高达六米的菅原道真雕像,手持书卷与剑鞘,目视着武道场中央的「英灵台」。
那座用百年古木搭建的高台,匾额上「心剑通明」四字由江户时代剑圣宫本武藏亲笔所书,至今仍在晨雾中泛着冷冽的光。
朱红色鸟居与葱郁古柏间,武道场被分为三重格局:
中央表演区:以满宫本殿为背景,铺设三百张榻榻米的「白砂战场」,砂粒经清水寺僧人连续七日诵经加持,寓意“以武证道,不染尘埃”;
环形观众席:分上下两层,上层为贵宾席,悬挂各流派纹章旗帜;下层为平民区,可容纳三千人席地而坐,入口处设「净手水舍」,供观众洗净双手再观赛,以示对武魂的敬畏;
东侧休息区:由十二座竹制「武人屋」组成,屋内备有抹茶、和果子及急救草药,外墙绘佣武尊东征图》,暗合“止戈为武”的古训。
交通脉络亦暗合礼法:从大阪站乘御堂筋线至满桥站,步行十分钟穿过「武之参道」。
这条长八百米的石板路两侧,立着六十四座历代剑圣的石像,每座石像手中兵器皆指向满宫方向,仿佛千万把刀指引着武人归向正道。
而在今日。
交通要道早已被山口组旗下的「春日组」封锁,黑色轿车首尾相连,像一条钢铁巨蟒盘绕在神社外围。
观众席上,政商名流们戴着能剧面具端坐,怀表链上的家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黑市掮客们聚在樱树下,用暗语交换着选手赔率。
满宫的巫女们换上了素白狩衣,在神乐殿准备「武瓮槌神」的降灵仪式。
她们手中的杨桐枝上挂着武者护具碎片,每片甲胄都来自往届祭典的战死者。
按照传统,这些碎片会被烧成灰撒入赛场,意为“以先烈之骨,铸今者之魂”。
……
武道祭的晨光刺破云层时,温羽凡已带着两名少女站在满宫朱红色的雀鸟居下。
温羽凡身穿黑色风衣,脸上戴着睚眦面具。
夜莺和刺玫名义上成为了温羽凡的持剑侍女,有了帮他看守武器的重任。
夜莺将鳄鱼皮腰带软剑缠在自己的腰间。
刺玫将唐刀“横野”裹着黑布剑袋,斜挎在身后。
玲今日也换上了改良版黑色振袖和服,袖口绣着山口组的樱花纹,领着他们穿过参道。
神社的巫女们捧着杨桐枝从身边经过,枝叶上挂着的护具碎片在晨光中闪着冷光,每片都浸过往届战死者的血。
「白砂战场」外围已围满观众,商贩卖力吆喝着“必胜护符”与“止血散”,声音混着煎茶的香气扑面而来。
“松本先生,您的号码牌。”玲递来一枚青铜腰牌,正面刻着「睚眦」,背面是猩红的「拾叁」——在樱花国武道祭,「拾叁」意味着“未被神明祝福的复仇者”。
检录处的老者戴着狗面具,接过温羽凡的腰牌时,指尖在「拾叁」上停留三秒:“年轻人,可知‘拾叁’的忌讳?”
“忌讳?”温羽凡面具后的嘴角扬起冷笑,吐出一句生涩的樱花语,“我是睚眦。”
老者的瞳孔在面具后收缩,像被刀刃抵住咽喉的瞬间。
他匆匆在登记表上盖印,朱砂章落在「生死自负」一栏。
检录后,温羽凡与三女暂别:他走向「武人屋」,夜莺和刺玫随玲往观众席而去。
武道场此刻已聚满身影:
穿白色道服的空手道选手在压腿;
护具相撞声混着泰拳选手的击靶声;
合气道宗师盘坐白砂上闭目养神,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的「免许皆传」证书;
最惹眼的是三名截拳道传人,他们扎着黑色腰带,在观众席前演示连环踢,脚底扬起的砂粒在晨光中像金粉般飞舞。
报名处的杉木告示牌上,「仟贰佰壹拾叁人」的墨迹尚未干透。
由于参赛人数众多,比赛划分为三个环节。
预选赛包含两轮对决:
首轮「流水战」:选手随机抽签两两对决,限时三分钟,击倒对手或得分最高者晋级;
次轮「砂尘决」:晋级者在白砂场中央混战,保留至最后的十六人进入正式比赛;
正式比赛阶段,十六强选手将以两两对决的形式层层淘汰,直至决出最终冠军。
而在冠军战之后,武道祭的真正高潮才刚刚拉开帷幕。
「英灵试」:由现任冠军挑战往届冠军担任的「守关者」,胜利者将成为新的「守关者」,直到下一名挑战者的到来。
温羽凡推开一间「武人屋」的竹门,屋内飘来陈年艾草香。墙上的《武尊东征图》里,武士的刀刃正劈开浓雾,与他腰间睚眦面具的獠牙形成诡谲呼应。
当最后一盏灯笼被点亮,主殿屋檐的铜铃突然齐鸣。
一位戴着狗面具的老者走上祭台,手指军配扇」的扇面绘着北斗七星,正是现任全樱花国武道联盟总长。
他振臂高呼:“今夕,吾等以武祭神!”
声浪掀得樱花簌簌坠落,落在赛场中央的「镜之池」里,将水面染成血色的云。
「白砂战场」被划分为二十个菱形战域,预选赛首轮的二十场对决在晨光中同步展开。
温羽凡腰悬「拾叁」号铜牌,足尖轻点第三战域的白砂。
他的对手是个身着藏青色空手道服的巨汉,虎背熊腰的体格几乎占满整个战域边界。然而,对方蓬勃外露的气息不过武徒七阶。
在温羽凡灵视能力的视线之中,这股气息如同烛火般摇曳微弱。
裁判的“开始”声未落,他已化作残影欺近。指尖掠过巨汉肘窝麻筋的瞬间,借势旋身扫腿,砂粒在足尖炸开银弧。
巨汉庞大的身躯如断线纸鸢般飞出战域,背部砸在界外杨桐枝扎成的围栏上,惊起一群麻雀。
“不设境界限制的话,这些武徒选手不过是给赛场添些炮灰罢了。”
温羽凡转身时瞥见巨汉挣扎起身的狼狈模样,忽然想起满宫石阶上攀爬的蝼蚁——同样是向上的姿态,却注定触不到神龛的边角。
“不过……”他摩挲着腰牌边缘的锯齿,看阳光在战域分界线上切割出冷硬的棱线,“或许让弱者目睹真正的刀刃,才是祭典藏在血腥下的慈悲。”
回到观战区后,温羽凡的目光掠过二十个战域,并非为了审视对手实力,而是在搜寻某个缠绕着因果的身影——泽井玄一郎。
那个与自己立下血色约定的男人,此刻若不在场,他面上的睚眦面具便只是块毫无意义的废铁。
终于,次轮流水战的喧嚣中,他在七号战域捕捉到那抹白色。
泽井玄一郎单膝跪踞白砂,道服领口露出的锁骨下方,新添晾三指长的疤痕。
曾经单薄的肩线如今撑满布料,肌肉轮廓在挥拳时掀起衣褶的浪潮,显然这数月间,他的汗水浸透了每一寸道场地板。
战域中,泽井以一记上段踢震碎对手的护具,白砂被鲜血洇染成暗红。
温羽凡看见他转身时腰间晃动的「贰拾柒」号腰牌:「贰拾柒」,在古武道密语中意为「未竟的誓约」。
晨雾掠过他戴着面具的眉眼,远处神官敲响的太鼓声里,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泛起的钝响,那是重逢前心跳与战意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