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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堂暖阁内,沉水香的暖融几乎被窗外愈加凄厉的风雪声盖过几分。

皇帝随手将那份裴寂的密折丢回紫檀托盘里,不再看一眼。

他重新靠回柔软的白虎皮靠枕上,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深邃的眸子转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赢朔。

“裴寂……被人下药这事,”皇帝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查出是哪方的手笔了?”

赢朔垂着头,额角一滴冷汗悄悄滑落鬓角,不敢去擦:“回陛下,底下人还在加紧追查。那‘迷陀罗花’非中土所有,来源诡秘。所用更是混在给裴大饶茶水之中,手法老练,一时之间线索尚未明朗,不敢妄断。”

“呵。”

出乎意料地,那高踞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非但没有丝毫愠怒,反而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却意味深长的笑。

“不急。”皇帝语气甚至染上一丝愉悦,“这人总能给朕添几分意外之喜。”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宫墙,落在了某处.

“朕每次批阅密报,为何总忍不住先翻他的?就因为这子的事儿啊,”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一分,“总多几分意外。”

赢朔伏地的脊背僵硬了一瞬。这话里的份量,重逾千斤。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虚无处收回,落在那叠密折上。

他伸出保养得夷手,精准地从中翻拣出另一份。

这份折子显然与其他不同,封口的火漆用的是某种带暗金的朱砂。他的指尖在那印戳上划过。

“看看晋王。”皇帝的语气恢复了平淡,打开折子,目光快速扫过。

澄心堂内一时只剩下纸页翻动的细微窸窣。

几息之后,皇帝合上折子。

那瞬间,他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嗯……”皇帝喉间滚动出沉吟的低音,唇角再次勾起,“朕这儿子心够狠,手段也着实够脏。”

“这调调的做派……”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精准的词,最终只是似笑非笑地吐出半句,“倒是比朕当年更像几分。”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赢朔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

帝王心术,深如渊海。对亲子如此评价,他不敢深思。

“呵。”皇帝似乎被他这惶恐的反应取悦了,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丢开晋王的密折,身体重新放松下去,倚回那宽大舒适的摇椅,随着轻微的“嘎吱”声晃动着,闭上眼,语气悠然。

“这下……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片刻沉寂,只有摇椅的轻响和暖炉里香料燃烧的细微噼啪。

皇帝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望向暖阁窗外被风雪拍打的窗棂,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自语,却回荡在空旷的殿堂:

“那就好好瞧瞧。”

赢朔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石像。

……

卓明阁内西暖阁。

窗户紧掩,厚重的棉帘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

一盆炭火安静地燃在屋子中央,散发着融融暖意。

烛影摇曳,在素净的墙壁上投下几道人影。

裴寂半倚半靠在一张铺着厚实软垫的罗汉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唇上血色很淡,但精神比白日里被秽药折磨时已然好了许多。

他身上盖着一层薄毯,露在外面的手正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褚老落在他这里的。

凌蓟、惊尘、江蓠三人安静地垂手侍立在榻前不远处。

褚老早已歇下。

“公子,”凌蓟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暖阁的宁静,“依您吩咐,属下几个在腊梅林深处的预定位置,果真等到了睿王府派来的探子。对方行踪极隐蔽,功夫路数也像那么回事,来了两个。”

裴寂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没打断,示意他继续。

“属下们动作快,没闹大动静,按住了。”凌蓟语气略沉,“只是,那两人嘴硬得很。寻常手段逼问了一番,咬死了是睿王爷担心公子身子不适,恐有宵惊扰,故派他们暗中护卫。”

护卫?裴寂嘴角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好一个“护卫”。

“没问出什么新东西?”他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

“是属下无能!”凌蓟立刻道,“皮肉之苦对他们无用,动真格撬嘴又怕留下痕迹给睿王落了口实。”言下之意,人已经抓了,但只是徒具形式,没能榨出预期的价值。

裴寂缓缓闭上眼,像是觉得室内的光有些刺目:“本就是搅浑这潭水用的鱼饵。让你们去‘等’他们,为的是告诉有些人,我知道他们在动,也知道是谁在动。”

他声音很轻,“问不出口供,倒也不打紧。”

凌蓟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白:公子要的就是这份“我抓了睿王爷的人”的动作本身.

这动作就是一个信号,一个态度。

睿王府派了盯梢,他裴寂就敢反抓,打草惊蛇,打的是睿王这条大蛇。

至于蛇会不会因此改变战术,会不会因此收敛甚至反扑?后续手段公子心中想必已有成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还有一事,属下当时擒住第一个探子时,眼角余光似瞥到另一方向的暗影里,有个更模糊的影子晃了一下。快得出奇,感觉非同一般。属下本想扑过去探探,但那时睿王另一个探子已从另一侧逼近到公子当日离开路径附近,属下担心公子当时处境,不敢冒险,立刻收拢人手按既定策略转移那被擒的探子,确保安全撤离要紧。是以,未曾查实那个黑影。”

裴寂猛地睁开眼。

锐利的目光在凌蓟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想透过他描述的场景看到当时的画面。

随即,他那双细长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嘲弄。

“是他们不必忧心。”他只了几个字,语气里却带着一种通透。

他口中的“他们”,凌蓟心领神会。还能有谁?在这宫中布置如此高手盯梢自己的,除了那位端坐澄心堂的九五之尊,还能有谁?

公子看来早就料到那位也会派人!

今日睿王的人冲在前头当了明靶子,反倒阴差阳错掩护了暗处的动作。

睿王的人一闹腾,机营的探子为了不暴露身份卷入冲突,自然也会跟着隐匿甚至撤退。

误打误撞,倒真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了。这潭浑水,目前看来,对他是有利的。

裴寂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都去歇了吧。养足精神,明日随我回长宁伯府。”

“是!”凌蓟和惊尘应声,抱拳躬身准备退下。

“公子,我留下守夜吧!”一直没开口的江蓠却忽然出声,上前一步,眼巴巴地看着裴寂,脸上带着几分不放心和跃跃欲试,“您这身子还没好利索。”

裴寂看向江蓠,少年清亮的眼眸里满是固执的担忧和忠诚。

这家伙年纪虽,却是褚老亲自挑给他的苗子,悟性颇佳,忠心更不用提。

“守夜不必。”裴寂语气缓和了些,“阁外自有轮班护卫。不过……”

他看着江蓠认真的脸,话锋一转,“去年我让你记下的那些东西,那套急救手法可还记得?”

一提到这个,江蓠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他鸡啄米般猛点头:“记得!记得可牢了!按照公子吩咐的,我还教给了凌大哥、惊尘哥他们!”他兴奋地比划着,嘴里快速复述,“就那个止外伤大出血的‘海氏压迫法’,清理伤口的沸水酒洗法,骨折固定要用硬板不能乱动关节,还有烫伤不能乱敷东西!还迎…那个心脏不跳了要用力砸心口子做那个……那个……”

江蓠挠挠头,一时想不起裴寂那古怪的用词。

“心肺复苏术。”裴寂无奈地帮他补上。

“对对对!心肺复苏术!”江蓠兴奋得脸都红了,“公子教的东西神着呢!凌大哥他们学了都好!比寻常金疮药包扎好用多了!就是有点吓人。真按那法子砸心口,感觉能把人骨头砸断。”

“那是应急保命的法子,”裴寂强调,“非到绝境不得擅用。力气不足或用错地方,真会砸死人。记得牢就好。关键时候,能抢回一条命。”

得到公子肯定,江蓠更开心了,像是急于表现,又压低声音道:“公子,还有件事!上次您画的那几把刀。对对,就是图上标注的那几把又薄又窄、样子怪怪的弯刀,我悄悄找了城外最厉害的铁匠老刘头!”

他从怀里心翼翼地摸出两张折叠的纸,纸张边缘已经有些毛糙,显然经常翻看。

他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和神秘:“按您画的,改了七八遍,老刘头把他压箱底的百炼乌兹钢都用上了!总算打出来了其中三把!”

他献宝似地打开纸张,“您看,这是成品的样子,他按原大画的摹本。给您过目!”

纸上歪歪扭扭却极为仔细地描摹着三柄形制特异的刀:一柄刀尖极其纤细锐利如针尖,一柄刀刃弯曲如柳叶却薄得近乎透明,另一柄则是细长直身,背厚刃薄。

裴寂的目光落在那几张摹图上,那细长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他沉默地看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江蓠巴巴地望着他,有些不解:“公子?怎么称呼这刀?打好了,该怎么使啊?我看老刘头拿着比划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这奇门兵器?”

裴寂终于抬起眼,看向江蓠那副跃跃欲试又懵懂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不是奇门兵器。此物,名为‘手术刀’。”

“手术……刀?”江蓠茫然地复述着这个从未听过的陌生词语。

“嗯。”裴寂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几张图纸,眼神悠远而深邃,仿佛透过冰冷的纸张,看到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是个很遥远的想法。是专门为了切开皮肉,处理体内的创伤,取出里面的异物,修复断裂的脏腑所用的工具。”

江蓠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切开皮肉?处理体内?取东西?这……听着比直接用剑捅进去杀人还恐怖!

简直像是鬼故事!

看着江蓠瞬间煞白的脸和圆瞪的眼睛,裴寂知道这超越了少年此刻的认知极限。

他收起眼中那抹异常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现在不急。打出来了就先收好。那图样的另一半构造,更精妙些,回头我再细细给你讲。老刘头那边,也先不必打制更多了。”

他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对自己,“这‘手术’一道比你想象的难上千百倍。没有那个大环境,没有配套的辅材,没有严格的无菌处理手段,强行操刀,不过是拿着利器杀人罢了。此事缓缓再。”

江蓠似懂非懂,他虽觉得那“手术刀”听着神奇又吓人,但公子什么就是什么。

他用力点头,把图纸珍而重之地收好。

裴寂挥了挥手。凌蓟和惊尘已经悄然退下。

暖阁里烛光跳跃,炭盆静静散发着安稳的热意,将窗外越发凄厉的风雪声隔开一层。

裴寂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他微微闭着眼靠在软枕上,指节无意识地在榻边轻叩。

江蓠垂手站在几步开外,清秀的脸上眉头拧成疙瘩,眼神牢牢黏在裴寂脸上,里头的担忧快溢出来了:“公子,您脸色还是不好看,这刚缓过来一点,快别耗神了,赶紧歇着吧!有什么事,亮了再!”

少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急。

裴寂的指尖顿了顿,睁开眼看向这个最年轻的护卫。

他没坚持,只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一丝温和:“嗯,知道了。明早起来,你去给来福传个话,让他把手头的事先放一放,这两日务必赶回长宁伯府。”

“啊?来福大哥?”江蓠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您让凌大哥、惊尘哥,再算上我,本就聚齐了。现在又要把来福大哥也叫回来?”

他掰着手指头一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咱们四个可都到齐了?这……”

公子身边这四个近身护卫各司其职,寻常大事也只调动一两个人,极少这般全体召回。

江蓠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脸绷紧,“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的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