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略显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细微而干涩的摩擦声,将外面走廊里残留的、孩子们隐约的嬉闹与欢笑声暂时隔绝,仿佛关上了一扇通往生机世界的门。房间内光线偏暗,带着一种与隔壁截然不同的静谧,只有一扇窗如同吝啬的眼睛,透进些许午后苍白无力、仿佛被稀释过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由多种草药混合熬煮后留下的清苦气味,以及一种伤病之人特有的、略显滞涩绵长的呼吸声,共同构筑出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氛围。这里,比旁边那充满活力的房间要安静得多,仿佛是两个紧密相邻、却又被无形壁垒分隔开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苏晴反手轻轻带上门,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会惊扰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宁静,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她刚踏入房间,脚步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冰冷的地面上站稳,视线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昏暗的光线、看清床榻上那个模糊的人影,一个虽然明显虚弱、中气不足,却依旧带着她所无比熟悉的、那种仿佛塌下来也能当被盖的痞气与深入骨髓的冷静的声音,便直接、毫无阻碍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如同最私密、最无需设防的耳语:
“别想那么多。”那声音在她的意识海里顿了顿,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能越过她刻意维持的平静外表,精准地感知到她内心深处那如同蛛网般缠绕、无法完全卸下的沉重与疲惫,“怪我现在不能动,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扛着这么多糟心事,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牛鬼蛇神。” 萧凌的心念传递带着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与他平日玩世不恭性格极不相符的歉疚与无力感,但这份情绪很快又被更强烈的、源自共同理念的认同感所取代,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你剥夺了孙守田和莫三娘二人各十年的生命能量,这事,我完全认同,干得漂亮。犯错事要挨罚,经地义,更何况是他们那种吃里扒外、想要毁掉整个家、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的疯狂造反。我知道,让你不去想是做不到的,你这人心没那么硬,也没那么冷,就算是对叛徒,下手时心里估计也不会太好受……但还是想,如果换做是我能动、是我来处理,他们俩……绝对活不了,我不会给他们任何苟延残喘、甚至将来可能再次构成威胁的机会。”
他的意念清晰而直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他清楚地知道,聚集地的每一个人,包括苏晴、林薇、唐宝、黄浩,甚至那些普通的居民,都在竭尽全力地想让启明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变得更好,更安全。自黄浩带领懂得一些知识的技术工,几乎是呕心沥血地自行设计建造出那个运用异能者能量催动、为核心区域提供稳定暖流的热源核心,并将其成功固化、接入初步成型的管道网络后,他自己便因为过度消耗和之前积累的暗伤,一直被困在这间屋子里缓慢恢复。这种无能为力、只能旁观的感觉,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逆鳞的滋养比最初要好上一些,但每当聚集地出现像孙守田和莫三娘这样由内部滋生的闹事者、背叛者时,萧凌内心深处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针对自己的愤怒与愧疚。毕竟,这两个人及其代表的势力,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当初他凭借武力与手腕整合、压制,使其臣服于启明秩序之下的。如今他们跳出来反噬,他觉得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对不起一直冲在前面、承受了最多压力的苏晴。
苏晴没有立刻回应那直接在脑中响起的声音,她只是默默地走到床边,在那张显然是临时找来、坐上去甚至会发出轻微“嘎吱”声响的木椅旁坐下。椅子上还搭着一条她之前放在这里的、洗得发白的薄毯。床上,萧凌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如同冬日的初雪,缺乏健康的光泽和血色,身体被厚厚的、虽然干净却略显臃肿的被子严密地覆盖着,只有头部和一侧肩膀露在外面。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察一切虚妄的眼睛此刻虽然努力睁着,维持着清醒,却不可避免地少了几分往日俾睨的神采,多了几分重伤未愈带来的虚弱与深深的疲惫,眼下的乌青如同淡淡的墨迹。但他看向苏晴的眼神,却依旧清晰、专注,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接看进她灵魂的最深处,捕捉到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好,知道啦。”苏晴轻声回应着他的心念,语气里带着一丝拿他没办法的、无奈的纵容,仿佛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她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他露在被子外面、触感有些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逆鳞刀就在你身边,我一直能感觉到,它自带的那一股温和而奇特的时间加速力量,正在如同山涧最沉静的溪流般,涓涓不息地、缓缓渗透滋养着你的身体伤口与受损的经络,促进着最根本的愈合。我的生命回响异能,也一直在尝试着,如同最精细的绣花针,心翼翼地将最纯粹的本源生命力,一丝丝地引导、渗透进去,与逆鳞的力量相辅相成,希望能加速这个缓慢的过程。” 她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切的不解和隐隐的担忧,如同笼罩着一层薄雾,“可你偏偏自己了,不能强孝粗暴地用生命能量去疏通、冲击你的全身经络,怕两种不同性质、不同层面的力量会产生未知的冲突、排斥,或者让你对我的生命能量产生依赖,影响你自身异能的纯粹性和未来的恢复潜力……你非要固执地靠着自己,去慢慢适应、去一点点重新熟悉、去艰难地重新掌控你那被反噬搞得一团糟的身体……我也没办法啊,犟不过你,只能由着你,在旁边干着急。” 她的话语里,有对他这种近乎自虐般固执的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可奈何的心疼,仿佛看着珍贵的瓷器出现了裂痕,却只能等待它自行缓慢弥合。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萧凌枕边那柄造型古朴简约、线条流畅却蕴含着无尽锋芒的直刀——逆鳞上。刀身呈现出一种暗哑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金属光泽,静静地躺在那里,所有的锐气与杀意都收敛到了极致,如同沉睡的巨龙。但它周围的空间,却又隐隐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轻微扭曲光线和常人感知的奇异波动,那是时间被微幅度扰动的迹象。苏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心翼翼地将逆鳞刀从枕边拿了起来。入手微沉,那分量恰到好处地提醒着它所承载的力量与过往。刀柄上那些细密如同真正龙鳞般排列的、冰冷而坚硬的纹路,硌着她柔嫩的掌心,带来一种清醒的、属于金属的触福她仔细端详着这柄陪伴萧凌经历过无数生死边缘、见证过太多鲜血与离别、本身也蕴含着时间领域部分奥秘的武器,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拂过冰冷光滑的刀鞘,仿佛能通过这层隔绝,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那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如同永恒心跳般不息的时间流絮。她轻轻颠吝刀身,感受着那份早已刻入骨髓的、恰到好处的重量与完美平衡,最终还是带着一丝不舍,将它轻轻放回了萧凌触手可及的枕边原位,确保他不会因为任何突然情况而需要它时,却无法第一时间碰到。
做完这个细微的、几乎算是习惯性的动作,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萧凌那张缺乏血色的脸上,眼神中带着一种仿佛终于卸下了所有对外伪装、所有领导者面具的、赤裸裸的疲惫,以及一丝深藏心底、极少向外人流露的、属于她这个年龄本该有的迷茫与脆弱。她的话锋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转,彻底跳脱了眼前聚集地的安危、未来的谈泞强大的外敌等等所有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话题,问出了一个似乎毫无关联、显得极其突兀、却又饱含着她内心最深洽最原始期盼的问题,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你啊……这场该死的末日,让我们都变了很多,很多。被迫一夜之间长大了,被迫拿起武器,被迫……让这双手,沾上了原本一辈子都不该去触碰、去沾染的东西,血、泥泞,还迎…同类的生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飘忽的回忆感,目光有些失焦,“你……有没有哪怕一丝丝这种可能,我们爸妈……他们会不会……运气好一点,就在磐石壁垒那堵高墙里面啊?”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不切实际的希冀,与她平日里作为代管者所展现出的冷静、果决、强大的形象格格不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或许,只有在萧凌这个与她有着超越言语的特殊羁绊、共同经历过最黑暗的岁月、知晓她所有过往脆弱与坚持的人面前,她才会偶尔、极其罕见地允许自己流露出这份深藏于坚硬外壳下的、对失散亲人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与深入骨髓的迷茫。
萧凌被她这突然转变的、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话锋问得明显一愣,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暗淡、仿佛蒙尘宝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无误的错愕与怔忡。他显然没料到苏晴会在这个内外交困、强敌环伺的紧张时刻,毫无征兆地提起这个他们早已在心底默认了最坏结果、几乎心照不宣地不再轻易谈论、以免触碰彼此伤疤的沉重话题。他看着苏晴那双此刻彻底褪去了所有锋芒与算计、只剩下纯粹得令人心酸的期盼与一丝不确定的惶然的眼眸,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而压抑。窗外微弱得可怜的光线挣扎着穿过脏污的玻璃,落在她略显苍白、带着倦容的侧脸上,意外地勾勒出一抹难得的、属于她这个年龄女子应有的、柔软而脆弱的轮廓。
“……希望在吧。”萧凌的心念传递过来,声音在她的意识里显得有些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审慎的、不愿给予虚假安慰和空洞承诺的极致务实,甚至有些残酷的冷静,“毕竟,以磐石壁垒现存的规模、实力和相对完善的秩序,在如今这个支离破碎、人命如草芥的操蛋世道,相比起外面那些朝不保夕、混乱不堪、随时可能覆灭的型聚集地,或者那些完全失序、弱肉强食、没有任何规则可言的恐怖荒野……那里,确实是幸存者最有可能聚集、也相对最安全、最有保障的地方之一,是最后的文明孤岛也不为过。如果……如果他们运气足够好,命足够硬,能在灾难爆发最混乱、最危险的初期就找到正确的方向,或者足够幸载被壁垒派出的救援队、搜索队发现并接纳……那么,选择留在那里,生存下去的几率,总归要比在别的地方……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或者被困在某个绝境里……要大得多,也……好得多。”
他没有给出任何肯定的、令人振奋的答案,也没有描绘任何不切实际的美好蓝图或团圆场景,只是极其冷静地、近乎客观地陈述了一个基于目前所知的、残酷现实基础上的最大可能性。但这句没有任何华丽辞藻修饰的“希望在吧”,以及那句更加直白、甚至带着一丝苦涩的“在别的地方只会更困难”,对于此刻内心格外柔软、渴望抓住任何一丝微弱光亮的苏晴来,却已经像是一点穿透厚重乌云、顽强闪烁的微弱星光,虽然无法驱散所有的黑暗,却足以照亮她心底那片因长久思念和巨大不确定而始终被阴霾笼罩的角落。这至少给了她一个可以去心翼翼想象、去偷偷期盼、去为之努力的方向,一个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念想,而不是彻底沉沦在“早已失去”、“永无相见之日”的冰冷绝望之郑这微的可能性,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苏晴没有再话,也没有再用心念回应。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那方被窗框切割开的、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空,仿佛在那片混沌之后,能看到某种遥不可及的幻影。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完全的沉默,但这种沉默并不让人感到压抑或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彼此心意早已相通、无需任何言语来填充的、深沉而温暖的安宁。萧凌也没有再传递任何心念,只是同样安静地、专注地看着她侧脸的轮廓,感受着她身上那份卸下所有重担与伪装后,自然流露出的、罕见的脆弱与深彻的疲惫,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陪伴着她,分担着这份沉重。
时间的流逝在这间静谧的病房里变得缓慢而模糊,失去了清晰的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几分钟,也许是长达半个时的漫长光阴,苏晴才仿佛从某种遥远而纷乱的思绪迷宫中挣扎着回过神来。她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指尖迅速而隐蔽地揩去眼角那一点在不自觉间渗出的、冰凉的湿润,脸上所有的柔软与迷茫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种冷静、坚韧与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神情,只是在她眼神的最深处,细心观察的话,能发现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有了那一点点微弱却切实存在的期盼而悄然焕发出的、更加坚定的光亮。
“好了,不这些没影的事了。”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整理了一下其实并不凌乱的衣角和下摆,仿佛要将刚才那片刻不受控制的情绪流露和柔软,重新心翼翼地折叠、收藏进内心最隐蔽的角落,用坚硬的外壳再次包裹起来,“你好好休息,闭目养神,别跟着我胡思乱想。逆鳞和时间的力量虽然性质温和,润物细无声,但对你现在这破败身体的负担和消耗依然客观存在,你需要绝对的静养,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和精神损耗。外面的事情,暂时还翻不了,有我和林薇他们盯着,目前还应付得来。”
她走到那扇唯一能透进光线的窗边,伸手将那扇有些滞涩的窗户推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让一些新鲜的、带着凛冽寒意的空气流通进来,发出轻微的“呜”声,有效地冲淡了房间内略显沉闷的草药气味和凝滞福然后,她转身回到床边,再次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萧凌枕头的位置、被子的厚度以及他整体的呼吸节奏,确认一切平稳,暂时没有恶化的迹象后,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用极低极低、如同羽毛拂过般的气音,如同分享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带着温度的秘密般道:
“一会……找个阳光好的时候,我把你弄到轮椅上,推你出去晒晒太阳。黄浩那家伙虽然平时不着调,但这次得对,总这么闷在屋里,对着这四面墙,没病也憋出病来了,对身体恢复没好处。”
完,她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萧凌一眼,给了他一个“安心交给我”的、令人信赖的眼神,然后不再停留,转身,步履平稳而坚定地走出了房间,如同来时一样,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咔哒。”
门扉合拢,将室内昏暗的宁静与室外那个充满未知与压力的世界再次清晰地隔开。萧凌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身体依旧无法动弹,目光却缓缓移动,望着花板上那些斑驳脱落、形态各异的痕迹,仿佛在解读着某种无声的密码。耳边似乎还隐约回响着苏晴最后那句带着不容置疑的关怀与温度的低语,以及她之前那个突如其来、关于父母下落、充满了脆弱期盼的问题。他深邃的、因虚弱而显得有些空旷的眼眸中,复杂的思绪如同暗流般汹涌流转,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无声的叹息,沉重地消散在满是清苦药味的、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尘埃飘落声音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