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来的那,北京正下着入夏后的第一场雷雨。
雨点急促地敲打着修复室的老式木格窗,水痕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是谁在用无形的笔书写潦草的书。沈砚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丛“金镶玉”竹子——新竹在雨中摇曳,青黄的竹竿被洗得发亮。
他轻轻清了清嗓子。很轻的一个动作,几乎听不见,但于晚晚立即转过头来。这半年来,她对沈砚的任何细微动作都异常敏福
“紧张?”她走到他身边,轻声问。
沈砚摇摇头,然后——极其缓慢地、像试探陌生水域般——张开嘴,发出一个音节:“不。”
声音很轻,略带沙哑,像是久未开启的门轴。但确实是一个字,一个清晰可辨的、从声带振动产生的字。
于晚晚的眼睛瞬间湿润了。她知道沈砚的语言功能正在慢慢恢复——从三个月前开始,他偶尔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到最近已经可以两三个字的短语。但每一次听到,她还是会心头一颤,像是听见冻土深处第一声冰裂。
“是《国家遗产》杂志的首席记者,林静。”于晚晚整理了一下沈砚的衣领,“她做过很多深度的文物报道,不是那种追求热点的媒体人。陈主任她……很懂得倾听。”
沈砚点点头。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是订婚戒指,而是一枚新做的、更宽一些的素圈,内侧刻着声波纹。这是他给自己做的康复训练工具,转动戒指可以锻炼手指的灵活性。
门被敲响。三声,不疾不徐。
进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短发,穿一件亚麻色的改良旗袍,肩上搭着被雨微微打湿的米白开衫。她手里没有拿录音笔,只有一个朴素的布面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沈老师,于导。”林静微微欠身,“打扰了。”
她的声音温和,眼神清澈而专注,看人时不会四处飘移,而是真正地“看”——那种资深的、善于观察的记者才有的眼神。
采访安排在老工作室。这里现在是无声修复计划的日常教学场地,长桌上还散落着学员们未完成的练习——几块待修复的瓷片,几幅墨色练习,还有林雨特制的那套工具。
林静在长桌一端坐下,没有立即打开笔记本。她环顾四周,目光在斑驳的砖墙、老木梁、以及墙边那丛雨中的竹影上停留片刻。
“这里很有气息。”她,“不是那种崭新的、标准化的‘好’,是时间沉淀下来的‘真’。”
沈砚对于晚晚点零头。于晚晚会意,开口:“林记者,沈老师还在语言恢复期,可以简单的短语,但可能比较慢。我也会在旁边,如果需要……”
“我明白。”林静微笑,“其实我更喜欢慢慢聊。现在什么都太快了,连采访都像速食快餐。”
她从包里取出一只巧的、复古造型的机械录音机,放在桌上,但没有按下录音键。“这个只是备份,以防我笔记跟不上。我们可以先像朋友聊一样开始,您觉得可以录音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这种尊重让室内的气氛松弛下来。雨声渐缓,变成细密的沙沙声。
沈砚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动作依然带着修复师特有的精准和节制。
林静翻开笔记本,但第一句话却出人意料:“沈老师,在问您问题之前,我想先我的感受——刚才走进这个院子时,雨打竹叶的声音让我想起时候外婆家。那种声音不急躁,有自己的节奏。我想,您选择在这里做‘无声修复’,是不是也因为……有些事需要那样的节奏才能听见?”
这个问题不是提问,更像是一种邀请——邀请对方进入共同的回忆空间。
沈砚沉默了片刻。他的手指在素圈戒指上轻轻转动,一圈,又一圈。然后他开口,很慢,但很清晰:
“声、音、需、要、空、间。”
六个字,用了十几秒。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打捞上来,带着水汽和重量。
林静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她的目光落在沈砚的手上——那只曾经几乎废掉、现在依然会颤抖的手,正稳定地转动着戒指。
“您是,”她轻声接话,“声音需要空间才能回响?就像修复需要理解文物的‘空间’——那些空白,那些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