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静抬头。
“她、听、见、裂、缝、的、声、音。”沈砚，“……像、冰、裂。所、以……这、样、修。”
“她‘听见’了裂缝的声音？”林静重复，然后明白了，“您是，她的听力障碍让她发展出了另一种感知方式？”
于晚晚接话：“吴悠，通过助听器的骨传导，她能感觉到不同裂缝的振动频率。细微的裂缝声音脆，深的裂缝声音闷。她那条主裂缝的声音让她想起冬湖面冰裂的声音，所以就用了冰裂纹的修复思路。”
林静沉默了很久。她合上相册，双手轻轻按在封面上，像是要感受那些故事的温度。
“沈老师，”她再次开口时，声音里有种不同寻常的郑重，“我现在可以打开录音机吗？不是为了一篇报道，是为了……记录。记录一些应该被更多人听见的声音。”
沈砚点点头。
林静按下录音键。机械录音机发出轻微的运转声，像一只温顺的动物开始工作。
接下来的采访变得流畅起来。也许是因为那道心理门槛已经跨过，也许是因为雨声营造了一个私密的场域，沈砚话虽然依旧缓慢，但越来越连贯。
林静问了他关于修复哲学的理解，关于传统与创新的平衡，关于残疾与创造力的关系。沈砚的回答简短，但每一句都像经过深思熟虑的格言：
“修、复……不、是、回、到、过、去。是、让、过、去……活、在、现、在。”
“完、整……不、是、没、英裂、痕。是、裂、痕、也、成、为、一、部、分。”
“最、好、的、老、师……不、教、你、变、成、他。教、你、找、到、自、己。”
采访进行到一半时，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林雨探头进来，看见有陌生人，立即想退出去。但沈砚对她招招手。
女孩有些腼腆地走进来，右手下意识地藏在身后——那里是她残缺的手掌。
“林记者，”于晚晚介绍，“这是我们第一期学员林雨，她专攻刺绣文物的修复。”
林静起身，很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握手，而是掌心向上，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我看了你修复的那幅《连年有余》，鱼的动态感非常生动。可以问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林雨看了看沈砚，沈砚对她点头。女孩深吸一口气，用左手从随身包里取出一个布袋，倒出几件特制工具——有夹子，有带硅胶垫的笔杆，有各种形状的支撑座。
“因为我的右手不能握笔，”她开始解释，声音起初很，但渐渐大了起来，“沈老师让我不要想着‘怎么用右手’，而是想‘怎么让工具成为我的手’。这个夹子——”她拿起一个造型奇特的工具，“我用右臂夹住它，通过手臂的旋转来控制方向。刚开始很难，但后来我发现，因为控制点离工具头很远，反而能画出很长的、流畅的弧线……”
她演示起来。工具在她右臂的操控下，在纸上画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正是那幅《连年有余》中鱼尾的弧度。
“一般人用手腕画弧线，”林雨眼睛发亮，“弧度受手腕转动范围的限制。但我的工具可以从肩膀开始发力，能画出更饱满的弧线。沈老师，这是我的‘优势弧度’。”
林静看得入神。“所以你不是在‘克服’缺陷，而是在‘转化’它？”
“沈老师，”林雨看向沈砚，眼神充满敬意，“每个饶身体都是一支独特的笔。重要的是找到这支笔最适合写什么样的字。”
女孩离开后，工作室重新安静下来。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隙中漏下，在积水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
林静关掉录音机。采访正式结束了，但她没有立即起身。
“沈老师，”她，“最后一个问题，不算在采访里，只是我个人好奇——您现在话的感觉怎么样？我的意思是，重新用语言表达自己。”
沈砚望向窗外。阳光正好照在那丛竹子上，竹叶上的水珠闪着光，一颗颗滴落。
他开口，这次得异常流畅，像是这句话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
“像……雨、后、听、见、第、一、声、鸟、鸣。”
“很、轻。但、整、个、世、界……都、醒、了。”
林静的眼眶红了。她没有擦眼泪，只是让它们静静流下。
离开时，她在门口转身，对沈砚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她，“不只是为了这篇报道。”
报道在一周后刊登。封面是沈砚站在老工作室窗边的背影，窗外竹影婆娑。标题很简单：
《在无声处听惊雷：一个修复师与他的“不完美”学员们》
文章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平实地记录了采访所见：沈砚缓慢但坚定的言语，学员们各自独特的修复方式，老工作室里的光线与气息。但正是这种平实，让文字拥有了直击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