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馄饨,外加两个肉馍。”
阿弃一边点单,一边回头张望,生怕座位被别人抢走。馄饨摊一共只有两张桌子,又逢晚饭时间,客人很多,空位十分难得。
麻球咽了口唾沫,客气道:“嘿嘿,我不太饿,只吃烧饼就够了。”
“想的美!”阿弃狠狠白了一眼:“两样都是我的,你想吃自己掏钱!”
麻球本来请客吃馄饨,结果一到馄饨摊,自己钱袋忘在枕头下……这子一直这样,认识快三年,从没捞到过他一顿饭,回回都是薅别人。
这儿是西十里铺,位于鱼梁主城通往西邑卫城的驿道正中间,地处西郊,属于西寺氏领地,交通便利车水马龙、商铺林立热闹繁忙。
馄饨摊是麻球找的,摊主是个精壮中年人,四方脸、唇上八字胡须,穿一件无袖短褂,露出结实的胸肌、粗壮的胳膊。他面前摆着两口铁锅,咕嘟咕嘟热气腾腾,一口煮牛骨汤,一口煮馄饨。他的手法极其娴熟,下馄饨、撩馄饨、舀汤、撒喘…左右开弓一气呵成,绝不浪费丁点儿时间。
“馄饨十文,肉馍八文,一共十八文。”
摊主头也不抬,朝案板上钱筒努努嘴。
钱筒就是一节竹筒,两头自然封闭,只在侧面开一条窄缝,铜钱只能进不能出。筒顶绑了一根麻绳,另一端拴在一把明晃晃的剁骨刀上,那把刀就别在摊主腰带上……随时提醒任何敢动歪脑筋的有为人士。
“我能吃完再付吗?”阿弃商量道。
摊主倒也爽快:“不能!”
阿弃只好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一枚枚往钱筒里塞。
……五、六……十一、十二……塞够十八枚,馄饨和烧饼正巧出锅,不早不晚刚刚好。两样东西都特别烫手,阿弃一次只能拿一样。他先把馄饨端上桌,再回去拿肉馍,转过身却发现馄饨已经到了麻球手上……这家伙顾不得烫嘴,仰脖苏噜苏噜倒进去半碗,差点把喉咙烫熟了。
“嚯嚯……好烫好烫……嚯……你肯定吃不完……嚯……我帮你分担点……”
阿弃瞪了一眼,一把将剩下半碗馄饨抢过去。
他坐在桌边,闷头吃东西,眼角余光一直盯着街对面。
街对面是一幢高大建筑,外形酷似一座防卫森严的堡垒。青色砖墙耸立,足有数丈高,远远高过周边房屋,屋顶偷窥想都别想。围墙四角各有一座望楼,没有窗户,只有一排排方孔,黑洞洞,像无数只眼睛紧盯周围一举一动。如此一座气派宏伟建筑靠主街一侧居然没有门,入口开在旁边一条冷清幽僻巷子里,其实也不是门,只是一座牌楼而已。
牌楼旁边不见守卫,但对面墙根一直蹲着一伙男人,身穿皮甲,腰悬刀剑,乍一看好像一群闲着无事的佣兵……但凡有陌生人靠近,立刻一拥而上把人吓跑。
牌楼底下偶尔有马车出入,车厢全被帷幔遮的严严实实,不知里面坐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仅车里人神神秘秘,就连前面驾辕的车夫也头戴黑色帷帽遮住面孔,生怕被人认出来……车轮飞转、来去如风,路人只能远远望个背影。
牌楼顶上黑色匾额写着三个金色大字——“双焰坊”。
如今这乱世,异乡流民、无主佣兵遍地都是,有一个去处最最省事,只要生死文书一签,赢了赚钱、输了丢命,横竖再也不愁吃喝,那就是——格斗坊。
格斗坊本质是赌坊,唯一不同赌坊赌的是骰子、牌九,而格斗坊赌的是……人命而已。
诸侯害怕民间私斗成风,起初严令禁止,坊主一律按教唆杀人论罪,但架不住野火燎原、遍地开花,最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鱼梁格斗坊有五六家,遍布每个郊邑,但大都打闹、不成气候,最出名的只有一家——“双焰坊”。
双焰坊主人原本是西寺氏大公子西寺炎,因此取名“双焰”。西寺氏财大气粗,花重金招徕各地高手,不仅有凡种武士,甚至还有圣裔应邀而来,精彩程度绝非普通格斗坊可比,吸引了大批豪客投注。
双焰坊赌注极高,最便宜赌筹也要一百两一根,随便一场格斗轻轻松松吸纳数万两白银,按照“十抽一”的江湖规矩,真正做到日进斗金,与尘香局(药铺)、涌金码头并称为西寺氏“三大摇钱树”之一。
阿弃吃的非常细致……吃了快一个时辰,碗里居然还剩半碗清汤、两三片碎面皮,照这个速度,起码还能再吃半个时辰。麻球饿的受不了,一口气点了五碗馄饨(他钱袋其实就在身上),狼吞虎咽早早吃完,现在只能装模作样舔碗底。
此时,其他客人渐渐散去,摊主终于有闲暇过来打招呼。
“我要不给你俩添点汤吧……省的不心把我碗嚼了。”
阿弃瞧出摊主是个明白人,索性不装了把碗往桌上一放:“不用麻烦啦,把碗筷全收了吧,我借你地方坐一会儿。”
摊主瞅了一眼:“兄弟,要不我把长凳借给你,你俩换个地方坐啊?……这个摊子是我全部身家,一家老还指望它生活呢。”
“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在等朋友问点事。”
但江湖职朋友”有很多种意思,有过命的、也有要命的,摊主不知阿弃的哪一种。
“那麻烦你好好聊,千万动嘴别动手,我这里也有一位‘朋友’——”摊主从腰间拔出剁骨刀放在桌上,冷冷道:“它脾气可不怎么好。”
阿弃刚想解释——
“出来啦、出来啦!”
麻球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朝街对面奔去。
阿弃赶忙紧随其后。
一个中年男人正晃晃悠悠从双焰坊牌楼里走出来,面皮焦黄、身体干瘦,像在油锅里煎过,一身深色长衫满是油污,手握烟杆,腰上肆无忌惮挂着一只鼓鼓囊囊钱袋,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边走一边拍打,叮叮、叮叮……
他瞅见蹲在墙根的守卫,二话不,掏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呃……去打两壶酒解解乏!”
守卫一边捡银子一边点头哈腰:“嘿嘿,多谢缺爷打赏。”
在鱼梁藩,敢如此招摇的男人只有两个,他是其中之一。
即便鱼梁君、四大领主本人,倘若独自夜行在大街上,也未必敢保证一定不被偷、不被抢。
但这人却可以。
因为他是鸦门的鸦眼,仅次于鸦首的二号人物。城里的盗贼都是他手下,非但不敢打他主意,反而还要乖乖给他送钱。
缺爷不姓缺,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一次打赌……
缺爷从就加入鸦门,先做鸦奴、后做鸦爪,因为业务娴熟,份子钱缴的最多,很快就晋升为“鸦喙”,管理几十个手下,为了进一步扩大业务,他把目光对准了商船,商船上净是有钱人,收获肯定少不了,但商船有个麻烦,它们在各地跑来跑去,稍不留神就跑进别蓉盘。
有一次缺爷相中了一位珠宝商,从西郊码头上船,一直跟到北郊附近水域,趁珠宝商吃晚饭悄悄潜进房间,正准备动手,突然一位书生进错房间坏了好事,等到夜里他用迷香弄晕目标、偷走宝匣,船已经驶离鱼梁,进入缁春境内。他刚回房间,就有人敲门,原来是那个书生——其实是一位资深鸦爪,隶属于缁春鸦门。
“书生”开门见山:“这里已是缁春地界,东西应该归我。”
缺爷跟踪了一路、费心费力,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二人僵持不下,最后决定以赌定输赢。按鸦门规矩,在谁的地盘谁负责出题。
“我赌你十指俱全,你敢不敢?”“书生”见过缺爷的手,料定他不敢赌。
(鸦门规矩:题目大跟所赌标的有关,满满一匣珠宝,赌一根手指,“书生”绝对算客气的。)
“敢!”缺爷毫不犹豫答应。
等他再伸出手,已经鲜血淋漓……拇指已经不见了。
缺爷回来就得了一个绰号——“缺一指”。在江湖上越叫越响,渐渐忘了本来名字。当他升为鸦眼,“缺一指”也顺理成章变成“缺爷”。
他一直非常照顾麻球,待之亲如子侄(人家毕竟是鸦首的亲侄子),所以当麻球冲上前打招呼,他第一反应是……嗯?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加快步伐迅速离开。
麻球咋能轻易放过,紧追几步,一把抱住胳膊:“好巧啊,您怎么也在这儿?”
缺爷笑容尴尬,一边打嗝一边道:“呃……球儿怎么是你啊……我差点没认出来……呃……呃……”
“缺叔,我正好有件事——”
缺爷不待麻球完,飞快解下腰间钱袋,硬塞在麻球手上:“呃……你是不是没钱用啦……呃……这些你先拿着……不够再来找我……呃……”
“我不是来要钱——”
“球儿啊……呃……我现在有急事儿……呃……就不陪你聊了……呃……改有空咱们叔侄好好喝一杯啊……呃……呃……”
缺爷急着要走,麻球不肯松手:“缺叔,我找您真有事。”
“呃……什么事?”
“这儿不方便,咱们到那边去。”
麻球生拉硬拽将缺爷拖进一条无人窄巷。
阿弃跟在他俩身后,缺爷以前见过阿弃,知道他是麻球朋友。
“呃……有什么话你就吧……呃……”
缺爷叼起烟杆,从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塞进烟锅。
麻球赶紧掏出火折子替他点上,关心道:“您今儿怎么嗝打的这么厉害?”
缺爷吧嗒吸了一口,一个嗝上来差点没被呛死:“咳咳……咳咳咳……我也搞不清……呃……可能在里面喝冷酒喝的……呃……吧……找我什么事……呃……”
“我想跟您打听个人。”
“什么人?”
“一个死人。”
缺爷忍不住笑道:“呃……你是不是酒没醒啊……呃……忘了死人不归我管啊……呃……你该去找辛爷呀……呃……他今儿在义庄……呃……”
辛爷是鸦门副鸦眼,专门分管鸦奴。
“这个死人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法……呃……”
“他不在棺材里,不知跑哪儿去了?”麻球压低声音道:“我听——他是您找人埋的。”
“放屁!”缺爷脸色陡变,完全像换了个人,厉声喝问:“呃……你听谁的?”
“您甭管听谁的,到底有没有这事儿吧?”
“这事儿你别掺和了……呃……不是你能管的!”
听缺爷口气,似乎确有其事。
“可是——”
“没啥可是的!……呃……呃……叫你别管就别管……”
麻球苦着脸:“唉,不管不行啊——我已经收了人家钱,不办的话我怕砸了咱鸦门的招牌。”
“呃……收了……呃……收了谁的钱?……”
“死者家里人啊。他们想把尸体挖出来、带回去好好安葬,没想到棺材里是空的,所以求侄儿把尸体找回来。”
“家……家里人?……呃……他家人已经知道啦?”缺爷瞪大眼睛一脸惊恐:“……呃……不可能啊……呃……他们不可能知道……呃……不可能……呃……绝不可能……呃……呃呃……呃呃呃……”
缺爷嗝越打越频繁,越打越喘不过气,嘴巴张的老大,脸憋的通红发紫。
“叔,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咯咯……咯咯咯……”
缺爷已经不出话来,两眼充血瞪得老大,双手死命掐住自己脖子,突然向前乒,四肢一阵抽搐,然后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