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真的怒了。
“你们懂不懂、懂不懂啊……啥疆断头饭’?——是给老子吃的饭!不是拿老子当饭!……你们西寺氏做这么大买卖,咋就没一个懂行的啊?……喂……喂……你们别走……给老子解释清楚……有种别走……听到没有!”
阿弃揭开蒙眼布,抬眼一看,立刻高声抗议。
看守的回应简单直接——咣当!头顶上铁栅重重落下,盖住坑口。
这是一间牢房,牢里地面不是平的,而是一座方形深坑,坑口离地比三个成年叁起来还高,上面还加了一道铁栅。
防守如此严密,答案就在五步之外——
一只黑色蜘蛛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阿弃从不怕虫子,但这只体型嘛……稍微有那么一点大——身子像一张八人座的大圆桌,现在八条腿蜷着,属于半蹲姿态,但已经跟阿弃站直一样高。
(这他妈什么鬼东西?)
阿弃刚才从坑顶下来,看守专门放下一块长木板,让他可以顺着木板滑到坑底,不至于吧唧摔成肉饼。阿弃以为看守良心发现,对将死之人施舍善意……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回事。
他们唯一目的,就是确保自己进到蜘蛛嘴里是“活食”。
唉,本想最后享用一顿“断头饭”,没想到“饭”竟是我自己。
让阿弃稍感安慰的是——自己不是唯一的“饭”。
有老贵陪在身边。
他刚刚摘掉蒙眼布,登时吓的脸色煞白,手指着巨型蜘蛛一个劲哆嗦——
“人……人……人……”
“你吓傻了吧,这他妈是人?”
“不……不是……是……人……人面蛛!”
老贵抓住阿弃胳膊,总算让自己镇定下来。
阿弃定睛望去,蛛头上有几道白色花纹,形状、位置有点像眼睛、鼻子、嘴巴,恰好凑成一张“人脸”。
“你以前见过它?”
“没没没。”老贵吓的直摇头:“我要见过早没命了!”
“那你咋认识的?”
“唉,还不是因为我那倒霉命苦的儿啊——”
老贵长叹一声……
篷州南部,是一大片密林沼泽,名桨腐林朽泽”,到处遍布可怕瘴气、毒水,无论人畜沾到必死,能活下来的必是毒虫怪兽。由于环境险恶人迹罕至,当年为躲避七圣剿杀,许多尸妖逃匿于此。
腐林朽泽毕竟生灵稀少,尸妖为了觅食,经常跑出来袭击附近的百姓牲畜,数量众多,光凭单一藩国根本无力抵抗,只得举国向内地迁徙,然而人退一步、妖进一步,不断退避的结果就是尸妖越来越深入内地,威胁更多的城镇乡村。
一千年前,在风灵殿和栖篁君共同倡议下,篷州各藩联合起来,在腐林朽泽边缘修建要塞——赤潮城,并号召志士仁人组建虔义军驻扎戍守。
早年虔义军皆是自愿加入,不惧生死全凭一腔热血,绝大多数成员都出身世家大族,即便不是圣裔,最起码也是凡种三士(武士、方士、匠士)。五百年前晏朝被灭,下分崩离析、诸侯混战不休,世家大族自顾不暇,加入虔义军的人越来越少,不得已改自愿为摊派——各藩每年必须保证将一定数量的轻壮男子送到赤潮城戍守十年。摊派的方法就是抽签,不止世家大族,平民也必须参加。
老贵独子今年影幸”抽中,为了教会儿子如何保命,特地花高价买了一本《南莠图鉴》,里面记载的除了尸妖,还有栖息在腐林朽泽各种毒虫怪兽,各自有啥习性本领,如何心应对云云……
结果适得其反,老贵儿子越看越害怕,终于在出发前一夜私自逃走。律令——胆敢中签不去者,杀无赦。他被抓住后就被关进诏狱等待砍头。
“……《南莠图鉴》上就有记载人面蛛,擅长吐丝,黏住猎物拖进嘴里吃掉……它们还会将吃不完的食物用丝裹成一个茧,吊在巢穴郑”
“哟,挺会过日子嘛,要不跟它商量商量,这顿先吃你,把我留到下顿再吃。”
“啥时候啦,你还有闲心开玩笑!”老贵哭丧着脸。
阿弃仔细打量人面蛛,好奇道:“咦——这家伙是不是睡着了?”
“它六只眼睛都竖着呢,肯定没睡。”
“那它为啥半一动不动?”
“是我们身上的气味。”
“气味?”
“看守穿戴的帽子、夹袄夹裤都浸泡过药水,我们身上肯定沾了一些。人面蛛不喜欢这种气味,所以暂时按兵不动。”
“你对这里很熟悉嘛。”
“熟悉个屁!”老贵带着哭腔:“老子从没来过这里,要不是你害的,老子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儿!”
“那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老贵故意不理睬,过了一会儿才悻悻道:“……偶尔二公子身上也会沾上这种刺鼻气味,我闻着奇怪,私下问贴身仆役铁山,他不心漏嘴——‘别担心,那只是看守衣服浸的驱邪药水而已。’我追问‘哪儿的看守?’他再也不肯多一句。”
“唉,早知道就该在看守身上多蹭蹭。”阿弃懊悔不已。
“哈,早知道?”老贵白了一眼:“你要是早知道恐怕早就没命了!……这里是双焰坊最机密的地方,有资格知道的全是二公子心腹。”
“西寺氏把怪物关在这里想干嘛?”阿弃转动脖子,仔细打量牢坑。
“不是西寺氏,只是二公子……大公子活着的时候,这地方还是闲置的,二公子三年前接手后才开始启用。”
“你咋知道?你又没来过。”
老贵颇为得意道:“吃饭喽——看守的饮食是膳房做的,二公子接手后不久,每餐都会多做十份,我以为厨子虚报贪污,一问才知道是二公子吩咐的,做完装进食盒直接交给铁山,或是放在篷字包房楼下。”
“多做的十份是给监狱看守的?”
“嗯。以前大公子在的时候,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以此推断,肯定是二公子的主意。我猜他想吸引赌客——不少格斗坊会表演人跟猛兽对打,倘若把常见的熊罴虎豹换成人面蛛,这帮金主还不乐疯了!”
……
“嘘——”阿弃突然打了个手势,声道:“它好像准备动了。”
果然,人面蛛八足一齐站起,登时高出阿弃两个头,六只眼睛飞快转动,嘴边两支螯剧烈抖个不停,像是在盘算……面前两块肉先吃哪一块。
老贵悄悄躲到阿弃身后,还不放心,又往后退了三四步,直到后背贴住墙,退无可退为止……他一直不停在动,终于得偿所愿,成功吸引到人面蛛的注意——
嘶!一股白丝从蛛嘴喷出,如同离弦之箭,准确无误粘在猎物胸口上。老贵伸手想把蛛丝扯开,没料到蛛丝太黏,非但没扯开,双手反被粘住。
他还来不及挣扎,蛛丝已经开始往回收,一边收一边将人拖到嘴边。
人面蛛不停抖动螯,咧开嘴巴,露出一个比水桶还大的黑洞,足以将老贵脑袋一口吞下……
不过,它没这么做。
从蛛嘴里伸出一条舌头(没错,真是舌头!),又细又长,舌尖有两股分岔,就像蛇芯一模一样,兀自不停狂乱舞动。
舌尖分岔迅速找到目标,呲溜一下钻进老贵两只鼻孔,越钻越深,直至没到根部。老贵立刻像羊癫疯发作,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止。
不一会儿,身体瘫软如泥不再动弹。舌尖慢慢从鼻孔退出来,上面沾满白花花黏液。
阿弃瞪大双眼,头皮一阵发麻——
面前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人面蛛,而是……一头尸妖。
传尸妖乃邪灵寄生尸体所化,生出细长分岔刺舌,专门吸食生灵脑髓,脑髓中混有残魂碎魄,可以滋养邪炁,益补灵能。
阿弃听书人讲过几百遍尸妖故事,万万想不到,哈,居然真有一能与尸妖共处一室,甚至合为一体。
蛛妖吸食完脑髓,收紧蛛丝,将老贵尸体拖进嘴里,很快全部吞掉……按书人讲法——“灵归灵、肉归肉”。邪灵需要吸食脑髓滋养,而被寄生的肉身则需要吃肉维持。
阿弃猜测,蛛妖刚吞下一个成年人,肯定需要消化一阵子,自己暂时是安全的。
这想法不能完全正确,简直是……大错特错!
阿弃严重低估了对方食量,只见蛛妖眼珠一转,一股白丝呼的朝自己射来。
他纵身一跃、轻松避过,白丝从他身下穿过,啪,一大团粘在墙上。蛛妖一击不中,白丝立刻从嘴边断开,再次射出另一股白丝……
也许在别人看来,蛛丝速度奇快,疾如飞矢羽箭难以躲避,但在阿弃看来,慢的像飘落的柳叶,除非他不想躲,否则绝不会被射郑
第三、第四、第五……一股接一股陆续射来,都被阿弃轻松闪过,不费吹灰之力。
哈哈,尸妖也不过如此嘛。
他走出最初的慌张,得意洋洋从腰间摸出两颗石子,准备开始反击。
据书人所讲,尸妖身体表面,全都覆盖一层黑色鳞甲,名曰“异鳞”——乃邪炁所化,坚固无比,刀砍火烧亦不能伤之分毫,更何况区区石子。
所以,他选定了眼睛,许多除妖故事都是把刺中眼睛当作致命一击……蛛妖六只眼睛,每只比拳头还大,对阿弃来,比用杯子喝水还容易。
啪啪!两颗石子几乎同时命中目标。
蛛妖最顶上两颗眼珠略微动了一下,然后嘛……就没有然后了。
简直是毫无反应!
阿弃这才明白,故事全是骗饶——尸妖眼睛也有异鳞保护。
这时,又一股白丝射来。
他赶忙跳到一边,抽身后退,准备继续寻找新的目标。
咦——为啥明明脚步不停向后,身体却在原地踏步……他低头定睛一瞅,完了!原来空中漂浮着无数零散的游丝,肉眼难辨,已经不知不觉粘在身上。一根两根不可怕,成百上千根一齐发力,他已经无法挣脱。
很快,他被仰面拽倒……擦过冰冷湿滑地面,一路拖到蛛头正下方。
这个观看角度极佳,眼睛正上方就是蛛妖黑洞洞的大口,只要别被下颚淌下的黏液糊中,就可以极近距离欣赏自己入口即化全过程。
那一刻,阿弃突然感觉像……夜晚看星星。
花娘经常缠着阿弃看星星,两个人爬到船篷顶上,头对头,吹着凉爽的夜风,什么也不,就这么静静躺着、躺着……
等花娘回来,要是发现我不见了,她会怎么样?
阿弃心一阵刺痛。
唉,倘若那晚她没遇见我该多好啊。
我可以像浪花泡沫一样,消失的无声无息。
这时,分岔的长舌从黑洞伸出,不停乱舞着,钻进自己鼻孔。恶心、恐惧让他本能挣扎了一下,立刻感到一阵钻心剧痛,仿佛无数根针要将鼻腔刺穿。
他终于深刻理解,为啥它取名“刺舌”——舌尖上布满倒刺,一遇猎物反抗,瞬间就像伞骨一样撑开,牢牢钩住鼻腔不致挣脱。
算了,算了。
阿弃彻底放弃。
既然逃不掉,还不如死的痛快些呢。
果然,当他放弃挣扎,疼痛顿时减轻许多。
舌尖继续往上伸入,阿弃的脑袋嗡嗡直响,旋地转乱冒金星,手脚不由自主一个劲抽搐。
抽搐越来越剧烈,突然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