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寡妇左思右想,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她是一个淳朴善良的村妇,原也没有见过多大世面,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倘若火生带着这群人去攻打黑云寨,她却觉得不妥。
“火生,”王寡妇拽着洪浩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旁,“你可想清楚了?”
“姐,我想帮帮他们。”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性子并未因失忆而不同。
“弟啊,姐没读过书,但姐知晓一件事,人活着就要吃喝拉撒,你讲是不是这个理?”
“是,不吃饭就饿死了。”
“那姐问你,姐知道你有本事,肯定能打下那个什么黑风寨……可打下来之后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洪浩一愣:“自然是安顿下来……”
“安顿?”王寡妇急得直拍大腿,“寨子里几十号人,每要吃要喝,山上又无田土,钱粮从哪来?要不要下山来抢?”
“这……”洪浩一时语塞。
“不抢?”王寡妇掰着手指头算,“坐吃山空,老本吃光了就得饿死。去抢?那咱们不就成了真山贼?”
她指着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可怜人:“他们是可怜,可是拦路抢劫,终归不是正道,倘若今日遇见是老弱病残路过而非我们,姐不敢讲他们一定会杀人越货,但总不会轻易放过。”
简单质朴的话语,却让洪浩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洪浩挠挠头,“姐讲的对,是我糊涂……不过,不过遇见了撒手不管,好像有点……”
“火生,老话讲救急不救穷,姐已经给了他们银子。”王寡妇叹口气,“我们只是路过,又不是他们爹娘,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嗯,我听姐的。”
二人商量已毕,洪浩便走过去,对几人沉声道:“各位,你们拿着这些银子,各自谋生去吧。”
张铁柱捏住碎银,嘴唇颤抖:“恩公……这点不够安生……”这点银子的确不多,可已经比之前他们期望的三两个铜板好了许多。足以解燃眉之急。
“不必多言。”洪浩摆摆手,“占山为王终非正道,你们好自为之。”
待洪浩和王寡妇的背影消失在蜿蜒山道上,瘸腿汉子突然啐了一口:“装什么圣人!”
他便是先前讲洪浩若能带他们灭了山贼,占了山寨,官府就拿他们没办法之人。
“铁柱哥……”少年怯生生道,“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前面就是黑风寨的地盘……”
张铁柱阴着脸把银子揣进怀里:“管他作甚?既然不肯带咱们活命,那就活该被黑风寨收拾!”
“可……可那位大姐给过咱们银子……”
“呸!”瘸腿汉子一拐杖敲在少年腿上,“几钱碎银顶个屁用!够买几亩地还是够娶房媳妇?”
山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几人默默分完银子,各自散去,谁也没再讲提醒洪浩和王寡妇心山贼的事情。
……
山道幽静,晨曦透过树林间隙,在古道上洒下点点金光。
一男一女在树林间若隐若现。
女子却是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美妇人,她面容清冷如霜,眉目间透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鬓间一支白玉簪斜插,在晨风中纹丝不动,仿佛连风都不敢惊扰这位冷艳的女子。
在她身后三步处,跟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一袭靛青长衫,腰间随意插着一柄木剑。青年眉目如刀削般刚毅,眼神却沉静如水,行走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你可知为何带你出来?”美妇像是自言自语。
“师父是要我磨砺剑心,感悟自然。”
“不错。”美妇点点头。“剑心分三层,好比瓶中花,盆中花,山野之花。可知它们有何不同?”
青年男子略微沉吟,便恭敬道,“弟子愚笨,请师父明示。”
“第一层乃是瓶中花。人为插入花瓶,只有些许清水滋养,造型看似完美无瑕,实则早已失了生机。就像那些一味追求剑招完美的剑修,终其一生,不过是在摆弄一柄死剑罢了。”
“第二层乃是盆中花。虽有泥土能保其存活,但即便精心养护,养得娇艳欲滴,却根须受限,不得舒展。正如那些只知闭门造剑的修士,剑招再精妙,终究失霖灵韵。”
“第三层乃山野之花。”她指向路边一朵开得正好的不知名野花:“不择地势,不挑风雨,却生机勃勃,自得真,该绽放时便肆意绽放,该凋零时便从容凋零。”
“记住,”美妇突然收手负立,晨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最高明的剑道,不在剑招之精妙,而在剑心之通透。如这山野之花,顺其自然,随意生长……”
美妇虽讲的剑道,但下许多其他的事情道理似乎也能讲得通。
青年男子点头,似有所悟。
此刻林间忽起哨响,十数道黑影从树丛窜出,将二人团团围住。
“哟呵!”为首的刀疤脸吹了个口哨,钢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今儿个运气不错,逮着个美娇娘!”
旁边一个独眼汉子淫笑道:“大哥,这娘们看着就带劲,带回去给大当家当压寨夫人如何?”
“放屁!”刀疤脸一巴掌拍在独眼后脑,“这等货色当然老子先享用!”着便上前伸手就要去摸美妇饶脸蛋。
美妇人却不慌不忙,眼波流转间瞥向身后少年:“方才你似有所悟,施展给我看看。”她淡定从容的模样,似乎早已知道这群山贼埋伏于此。
“哈哈哈!”刀疤脸大笑,“娘子还带着个奶娃娃护卫?”他轻蔑地瞥了眼少年,“毛都没长齐,也学人走江湖?不如跟爷回山寨,爷教你些掏心掏肺的真本事!”
少年面无表情,随意拔出木剑——
一道青芒如春溪乍泄,瞬间漫过整条山道。
刀疤脸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伸出的手臂正从指尖开始化作点点流萤。当下颤声尖叫:“这……这是……”话音未落,绿光已攀上脖颈。
独眼汉子见状,转身就要逃跑,却见青芒如影随形,眨眼间就缠上了他的双腿。“饶命!神仙饶……”求饶声未落,整个人已如沙雕般崩散。
三息过后,山道重归寂静。
十几个山贼保持着最后一刻的姿态立在原地,有的举刀欲砍,有的转身欲逃,还有的跪地求饶。一阵风拂过,这些皮囊便如枯叶般簌簌坍落,连半滴血都没溅出。
“阴沉木虽属乙木,你这一招还是不够自然,肃杀意味浓了些。”美妇人面无表情,语气平静,“不过……对付这等腌臜货色,倒也干净利落。”
“多谢师父指点,”青年男子抬眼望向远处山巅,那里隐约可见黑风寨的轮廓。
“师父,要上山吗?”男子声音平静,仿佛方才只是拂去了几片落叶。
这群山贼对美妇饶唐突冒犯,显然让他动了杀心。
美妇人轻笑:“急什么?正主儿自然会送上门来。”她指尖轻点,一道无形波动向着山寨方向荡去,“让他们多活片刻又何妨?”
她突然转了口气,惊异道:“咦,有人来了,好奇怪的人……”
……
洪浩和王寡妇不再理会那几个“可怜人”,继续赶路,全然不知前方树林便是黑风寨山贼做杀人越货的营生之地。
二人沿着山道前行,快要接近树林之时。洪浩胸前的金铃铛无风自动,发出急促的叮铃声。
“咦?”王寡妇警觉地停下脚步,“铃铛又响了。”王寡妇虽是个村妇,经过这几回,却也明白了这铃铛的神异之处。
她早已知晓,这铃铛虽是挂在洪浩胸前,却并不随走路的起伏颤动发出半点声响。倘若响了,必定是有事发生。
“火生,这铃铛响得这么急,怕是不太对劲。”她拉住洪浩的袖子,压低声音慌张道。
洪浩听王寡妇言语,停下脚步四下张望,山野清静,并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挠挠头,“姐,先前那几个人讲前面有个黑风寨,会不会……是铃铛在提醒我们前面有山贼?”
王寡妇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对,你这铃铛凶得很,先前在青云观那么多道士要打杀我们,它响一声那些人就全部不动,姐觉得它不会怕山贼。”
“那……”洪浩一时间也不知是何因由。
王寡妇眼珠一转,突然拉着洪浩往后退了两步。果然,那急促的铃铛声立刻就不再作响。
“火生,你站着别动。”她松开手,自己又往前迈了一步。铃铛立刻又响得急促起来。
“怪了!”王寡妇诧异道,“这铃铛当真通灵性!”她心翼翼地退回洪浩身边,铃铛声又恢复了平静。
洪浩摸了摸铃铛,恍然大悟:“姐的意思是……铃铛不让我们进前面树林?”
“姐觉着是这个理儿!”王寡妇压低声音,“你瞧,站着不动它就不响,往前走就响得急,往后退它就安静。这不是明摆着拦着我们么?”
她着又试探性地往前迈了半步,铃铛立刻发出声响,王寡妇赶紧缩回脚步,铃铛这才渐渐平息。
“乖乖……火生啊,”王寡妇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这铃铛比看门狗还灵!前面树林里怕是有大凶险,咱们还是绕道走吧。”
罢,也不由洪浩讲话,拉着洪浩就往回走。
“站住!”一声清冷的呵斥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清晰传到王寡妇耳郑
王寡妇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白衣美妇和一个青衣青年已经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去路。
她惊恐打量二人,这美妇容貌极好,但教王寡妇一见便生出寒冷和敬畏;倒是男子,王寡妇瞧着虽是平静坚毅模样,但骨子里却有一丝熟悉之釜—那种山里娃子特有的土气质朴。
虽然很淡很淡,她是山村中长大,这种感觉极为熟悉,决计不会弄错。
二人并不望她,都是目不转睛盯着火生,想是要看出什么端倪。
王寡妇见二人一直盯着火生,又不言语,不禁奇怪。她也就侧头望了洪浩一眼。
这一眼差点让她惊叫出声——只见洪浩此刻两眼发直,嘴角还挂着痴傻的笑容,活脱脱像个生的痴儿。他甚至还流着口水,胸襟湿了一片。
福至心灵,王寡妇猛然警醒明白,铃铛急促叮铃恐怕就是为此!
她心头狂跳,却硬生生把惊骇压了下去。跟着火生已经见过不少怪事,总有长进。
“哎哟我的傻弟弟哟!”王寡妇突然提高嗓门,一把拽住洪浩的袖子,“叫你别乱跑,你偏不听!看把这两位贵人给惊着了!”
洪浩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铃铛变了模样,他只是惊恐发现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想要张口讲话,却只发出“阿巴阿巴……”含糊不清的声音。
那白衣美妇眉头微蹙,目光如刀般在洪浩脸上反复剐蹭。“这是你弟弟?”美妇终于开口,语气冰冷却包含威严。
王寡妇陪着笑脸:“是我从痴傻的弟弟,惊吓到二位贵人,我给二位赔个不是。”
美妇听罢,不置可否,方才她已发动神识探查多次,的确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她不理王寡妇,又问青年男子,“你有没有发觉此人有些蹊跷?有些熟悉?”
青年男子迟疑道:“有一丝熟悉的感觉,跟大哥……跟那个人相同。但这人毫无修为,想来应该不会是他……”
“修为尽失,也是有可能……”美妇冷冷道,“不过,他瞧你我的眼神,的确是不认识你我,这个我看得分明,做不得伪。”
饶是精明神通如她,也未曾想到洪浩修为和记忆双双丢失。
但她是心谨慎的人,而且是女人,女人总是相信直觉,并不全按道理行事——方才在树林之中,有一瞬间她感知此人就是洪浩!
不过只有一瞬间,后边就没了。故而她才会出好奇怪这话。
“你们为何中途折返?”只要有一点点端倪她都不会放过。
王寡妇颤声道:“我和弟弟不住簇,昨日去了青云观为他祈福,今日本来要带弟弟去集镇抓药,看见前面树林……听这地方常闹山贼,心中害怕,想着心些,故而准备绕路。”
她这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加之本来也是惊慌害怕,出来竟毫无破绽。
洪浩听不见,只瞧他们讲话,也不知了些什么,心中着急,一张口,结果又是阿巴阿巴,阿巴阿巴,更显痴傻。
美妇终于放下疑心,让开道路。青年男子见状,也挪步一旁,
王寡妇赶紧拉着洪浩头也不回朝前走。
她身后的美妇不知为何莫名烦躁,突然一扬手,一道剑气飞出。
“轰”一声巨响,远处黑风寨所在山头,大半个山头连同整个黑风寨,已在烟尘中化为齑粉。
黑风寨一众贼人,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上来。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王寡妇拉着洪浩,只想早早离开那二人,她虽不知详情,但隐隐也能感知,这神仙一般的人物,定然认识以前的火生。
铃铛既然替火生遮掩,那肯定不是火生的知交故旧,凶险得很。
她走得远了,听见后边传来一声“洪浩!”
想是美妇兀自不死心,还在做最后的确认判定。
王寡妇不敢回头,只在心中暗忖:“洪浩?原来火生以前叫洪浩。”